城市的邊緣總是那樣灰濛濛的,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,線條粗糙,顏色單調。阿明住在那棟舊式公寓裡,牆壁上斑駁的油漆記錄了二十多年的滄桑。每天早上六點,他的鬧鐘準時響起——那台泛黃的電子鐘雖老舊,卻從不失職。他伸手按下磨得光滑的按鈕,眼睛半睜半閉,盯著天花板上那道蜘蛛網般的裂縫,發呆了整整三十秒。
然後,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廚房,機械地沖泡一杯黑咖啡。苦澀的香氣升騰而起,像老朋友般熟悉——那是他大學時代的習慣,曾用來對抗失眠,如今卻成了喚醒疲憊靈魂的唯一儀式。
窗外街道仍在沉睡,只有垃圾車緩緩滑過,引擎低鳴,像城市在黎明前的喘息。阿明坐在餐桌前,手握燙手的熱咖啡,腦海中盤旋著昨夜與妻子的爭吵、未完成的報告,以及兒子小凱那句刺耳的話:「爸,你根本不在乎我。」情緒如晨霧般滲入思緒,讓他握杯的手微微顫抖,咖啡的熱度竟無法驅散心底的寒意。
他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勁。從小到大,阿明都是那個順應環境的「好孩子」。為了取悅老師,他總是第一個到校;為了融入同儕,他學會吞雲吐霧。那些曾是盾牌的習慣,如今卻成了枷鎖。工作、家庭、社會的期望,像一張張無形的面具,覆蓋了他的臉,讓他漸漸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。
開車上班的路上,像往常一樣擁擠。電台播著無聊的廣告,雨點敲打擋風玻璃,像妻子無數瑣碎的指責。手機忽然震動,正是妻子的訊息:「今晚別忘了買牛奶。小凱說想喝熱巧克力。」他瞥了一眼,手指本能地滑動解鎖,腦中閃過回覆的片段:好,親愛的。晚餐我們吃什麼?
正要回覆,一輛大貨車突如其來地切入車道,煞車燈亮起如鮮血般刺眼。阿明猛地握緊方向盤,用力煞車。車身劇烈一晃,輪胎在濕滑的柏油路上發出尖勵的摩擦聲,劃出一道水花。他的心跳如擂鼓,思緒卻仍停留在那條訊息上——牛奶、熱巧克力、哄小凱開心……
世界在他眼前傾斜。那一刻,他彷彿看見自己的人生也是一輛失控的車,由習慣掌舵,情緒當燃料,而真正的他,只是蜷縮在後座的乘客,嚇得無力發聲。
車終於停在路肩,引擎空轉低吼。他的手掌濕漉漉的,全是冷汗。他盯著雨刷來回擺動,像鐘擺般無情地計時,腦中閃過一個念頭:這就是我的生活嗎?一輛打滑的舊車,載著未解的遺憾,盲目前行?
他想起父親——那個晚年坐在輪椅上抽菸的男人,眼神深陷如枯井,總是喃喃:「這就是命,兒子。順著走,就不會摔得太慘。」阿明記得那雙粗糙的手,夾著菸枝時微微顫抖。那雙眼睛藏著無盡的悔意:年輕時的夢想被工廠吞噬,中年時的野心被家庭磨平,老來只剩下一聲嘆息。
「為什麼我們總是讓外在的力量控制內在?為什麼不試著握緊方向盤?」阿明低聲自語,聲音卻在車內迴盪,久久不散。
那晚,他沒有倒頭就睡,而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。妻子已睡,小凱的房間門縫透出微光,他打開筆記本電腦,下載了一款冥想軟件。從那天起,他開始改變——不是劇烈的革命,而是細微的覺醒。他沒有急著拋棄所有習慣——那太難了,像拔除大樹,會撕裂整個土壤。他只是開始觀察自己,像看一件標本。
清晨,當焦慮如潮水湧上心頭,他不再急著灌下那杯咖啡,而是閉眼十秒,問自己:「這苦澀從哪裡來?它想告訴我什麼?」有時,是昨晚的爭執;有時,是對未來的恐懼。他學會傾聽,而不再逃避。
每天,他花十分鐘坐在窗邊,專注於呼吸。窗外的世界依舊喧囂:汽車喇叭的怒吼、鄰居的吵鬧、遠處工地的轟鳴。但他築起內心的寧靜空間,像一間隱秘的圖書館,書架上擺滿了被忽略的思緒。當思緒飄向工作或手機,他溫柔地拉回,就像調教一匹野馬——不是鞭笞,而是輕撫,引導它回歸道路。
開車時,他練習保持專注。雙手穩穩握住方向盤,眼睛鎖定前方路標,即使手機震動如舊,他也不再被吸引。他想像自己不是在駕駛一輛金屬盒子,而是在馭駛生命之車:每一個轉彎,都是關鍵的選擇;每一次煞車,都是深刻的反思——停下,不是結束,而是重新校準。
幾個月後,公司如暴風來襲。裁員風聲鶴唳,上司要求他加班到深夜,修改那份永遠不滿意的報告。情緒如潮水般襲來,舊日的恐懼在胸中翻騰:失業的陰影、家庭的壓力、父親那句「這就是命」的迴響。但這一次,阿明懂得暫停。他站在辦公室的熒光燈下,深吸一口氣,問自己:「這是過去的反射,還是現在的選擇?」
他最終選擇說不。不是盲目的反抗,而是有意識的邊界設定。他對上司說:「我會高效完成任務,但今晚,我需要回家。」他專注於精簡報告,刪除多餘的敘述,用數據說話,提前兩小時完成。回家時,天已黑透,他推開門,小凱正坐在餐桌前,皺眉盯著作業本。妻子在廚房忙碌,空氣中瀰漫著咖哩的香氣。
阿明放下公事包,坐到兒子身邊。
「爸,你今天怎麼不看手機了?」小凱抬起頭,眼睛裡閃著驚訝。
阿明笑了笑,摸了摸他亂糟糟的頭髮:「因為我在這裡,全心全意。來,告訴爸,這道題怎麼解?」
妻子在廚房門口停頓,目光似乎柔和了許多。晚餐時,他們聊起小凱的學校趣事,阿明沒有分心,沒有滑手機。他聽著兒子的笑聲,像看到清晨的陽光,感到溫暖而意外。
他的世界,從那天起,雨過天晴。他戒了煙,不是靠意志,而是享受清晨的慢跑——腳步踩在濕潤的草地上,呼吸著帶露的空氣,每一步都像在與身體對話,沒時間點煙。情緒不再是干擾,而是訊息:憤怒提醒他限速,悲傷邀請他泊車,喜悅則是前進的車燈。
他開始寫日記,每晚在床頭燈下,反思一天的路程:「我為何選擇這條路?方法對嗎?如果重來,我會如何轉彎?」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,像在雕琢一尊內心的塑像。
如今,阿明開車時總是微笑。天氣依舊,道路擁擠依舊,但他的眼神卻清澈如晨曦,方向盤握得穩固而自信。這輛車不再失控,因為駕駛者已換人——不是習慣,不是情緒,而是清醒的意識。那個曾經蜷縮在後座的男孩,如今真正走上了駕駛座。
他在城市的燈光中加速前行,不是逃避熟悉的直路,而是擁抱未知的彎道。因為真正的自由,從來不是遙遠的目的地,而是意識到,每一個轉彎,都是重生的邀請。他的面具已被卸下,露出那張屬於自己的臉龐——沉穩、堅定,準備好迎接歲月的風雨。
這篇故事延伸自<內在與外在的和諧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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