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星在三十歲那年短暫離開了城市。那是個灰濛濛的秋日清晨,霧氣如舊日的遺憾般纏繞在高樓之間。他沒有收拾太多行囊,只帶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、一把舊吉他,和心底那股揮之不去的空洞感。
他沒有與任何人告別。誰值得他揮手道別?那些同事的笑聲、戀人的爭執、父母的期望,都像城市裡的霓虹燈——絢爛卻刺眼,照亮了表象,卻遮蔽了深處的裂縫。
他感覺自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,像靈魂深處有一道細微的裂口,開始滲出微弱的光芒。那光不是救贖,而是召喚:離開吧,去尋找那個遺失的自己。
阿星漫無目的地開著車,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,直到引擎發出疲憊的喘息,他才停下。眼前是一座無名山谷,隱匿在蒼翠的松林與霧靄之間。谷中有一條河,村民們稱之為「深流」。
河不大,寬僅數米,卻深不可測。水面如鏡,偶爾漾起細碎的漣漪,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秘密。村民說,若能在河邊靜坐七日,不食不語,專注於呼吸,便能聽見自己的真實聲音——那不是言語,而是心靈的回音,刺耳且刺骨。
阿星租了一間簡陋的木屋,屋外即是河畔。他脫下城市的西裝,換上粗糙的亞麻衣,開始了他的七日朝聖之旅。
第一日,他盤腿坐在河邊的青石上,試圖排除雜念。雙眼微闔,呼吸如鐘擺般規律。但腦海中,念頭如潮水般洶湧而來:未完成的報告、昨夜的爭吵、兒時那個被遺忘的玩具熊。他感到挫敗,像是在與一群無形的野獸搏鬥,每一次壓抑都換來更猛烈的反撲。
夕陽西下,他起身踱步,腳步踩碎了河畔的落葉,發出細碎的響聲。他想,也許來這裡是個錯誤;他本該留在城市裡,繼續那種麻木的安穩。
直到第三日清晨,一位名叫變心的老人出現了。老人身形佝僂,背著一捆枯柴,臉上刻滿歲月的皺紋,如河床上的峽谷。他沒有多言,只是坐在阿星身旁,遞過一壺熱騰騰的山茶。
茶香苦澀,滲入喉嚨,像是一記溫柔的提醒。「你不是來消滅它們的,」老人終於開口,聲音如河水般平靜,「你是來聆聽的。念頭不是敵人,而是信使。每一個浮現的想法,都是內在某個角落的傾訴。試著給它們名字吧,不要趕走它們。」
阿星點頭,開始嘗試。他觀察那些念頭,記錄它們的習性與軌跡,如同觀鳥的自然學家。
焦慮像一隻受驚的雀鳥,拍打著翅膀,源自對控制的渴望——他總想掌控一切,從工作截止期限到人際的邊界。憤怒則是沉重的鷹隼,盤旋在胸口,是對認可的呼喚:為何他的努力總被忽視?
孤獨最陰險,是那種尚未命名的渴望,像河底的暗流,悄無聲息地拉扯著他。它像空虛,又像風箏斷線,是對連結的渴求,一種被城市喧囂掩埋的原始呼聲。
他將這些情緒標記在筆記本上,像是為心靈編目:焦慮,在第一頁;憤怒,在第二頁;孤獨,在第三頁。漸漸地,那些信使不再是入侵者,而是夥伴。它們來了,又去,留下的不是混亂,而是地圖。
第四日,風起,河水泛起銀白的波紋。阿星回想起童年:父親的影子總是匆匆,母親的擁抱帶著淡淡的煙草味。他曾以為成功是失落的解藥,能填補那裂縫。但現在,他明白,那裂縫本就是光進出的通道。
變心老人再度出現,這次帶來一塊光滑的河石。「握緊它,」老人說,「感受它的重量。你的心也如此:表面平滑,內裡卻藏著層層漩渦。」
阿星握石閉目,練習「錨定」——當念頭來襲時,他不追逐,也不抗拒,只將注意力拉回石頭的觸感、河水的呢喃、風拂過皮膚的涼意。這不是逃避,而是錨定在當下,如船隻在風暴中尋得港灣。
第五日,雨來了。細雨如絲,敲打著河面,化作千萬顆水珠,碎裂又匯聚。阿星被淋濕了衣衫,卻不挪動。他開始練習慈悲:對那些舊日的傷疤,對那些未曾說出口的遺憾。他想像自己是河水,包容一切——泥沙、落葉、過客的倒影。
雨中,他聽見遠處的鳥鳴,一聲長,一聲短,像是一場無聲的對話。孤獨的渴望在此刻軟化,不再是枷鎖,而是邀請:邀請他去愛,去連結,去成為那條橋樑。
第六日,他墜入夢境。那是個漫長的午夜,夢中他站在三條路的入口,霧氣瀰漫,空氣帶著泥土與野花的氣息。
第一條路通往白天的世界,鋪滿金屬與玻璃,盡頭是人群的喧鬧、任務的堆疊、永無止境的鐘聲。第二條路蜿蜒進入夢境,邊緣長滿藤蔓,纏繞著大樹——那裡有童年的鬼魅、未完的幻想、隱藏的慾望。第三條,是冥想之道,這是一條無路之路,沒有標記,沒有終點,只有當下的足跡。它如河心般靜止,邀請他步入虛無。
他猶豫了片刻,腳步在路口徘徊。白天的路明亮,卻冷酷如鐵;夢境的路誘人,卻易碎如玻璃。最終,他選擇了第三條。那是一條由光影編織的徑,踩上去無聲無息。
他開始練習等待——在思緒的漩渦中等待,在情緒的浪潮中等待,在不確定的霧靄中等待。等待不是被動,而是藝術:於幻象之間辨識真實,如礦工在黑暗中尋金。
夢醒時,他額頭微汗,嘴角卻上揚。那一刻,他體悟到,真正的專注不是排除分心,而是擁抱它們,在分心中選擇純淨的當下。
第七日終於來臨。陽光灑落河心,那是一片罕見的靜止水面,宛如一面古老的鏡子,映照著他的臉龐,也映照著那個尚未全然認識的自己。
水面之下,隱隱浮現一顆潔白的巨蛋:外殼是習慣的鎧甲,堅硬而熟悉;蛋白是情緒的漿液,黏稠而多變;蛋黃則是自我的核心,溫暖而發光。它緩緩漂浮,蛋殼裂開一道細縫,水流輕輕滲入,蛋白湧動,蛋黃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。
阿星的心頭一震。他明白了:當習慣——那些拖延的藉口、逃避的儀式——被打破,情緒便會湧動,如蛋白般氾濫,帶來混亂與痛楚。但那正是意識誕生的時刻,蛋黃的閃耀,是覺醒的禮物。他想起自己曾因拖延而愧疚,那愧疚正如蛋殼的裂痕,不是懲罰,而是召喚:去行動,去面對,去孵化那內在的潛能。
河水輕拍岸邊,發出低沉的節奏,像是一首古老的搖籃曲。
他閉上雙眼,深深吸了一口氣,空氣中混雜著濕土與松香的芬芳。他不再尋求答案——那些城市裡的幻影、速效的解藥——而是開始聆聽問題本身的傾訴:為何這裂縫存在?它通往何處?
在寂靜中,他感受到一種由內而生的喜悅——不是如煙火般絢爛即逝的快樂;也不是如酒精般麻痺感官的刺激。那是一種如河水般的澄明,一種如山谷般的安穩。它又如晨霧般輕柔,滲入骨髓,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完整。
七日結束,阿星沒有立刻離開。他在河邊多住了幾日,彈奏那把舊吉他,琴弦上流淌出斷續的旋律,如深流的延續。變心老人來訪時,帶來一籃野果。「你聽見了嗎?」老人問。阿星微笑:「聽見了。不是聲音,而是回響。」
他終於醒覺,冥想不是技巧,不是山谷裡的儀式,而是存在的方式——一種赤腳踩在泥土上的溫柔,一種在風中傾聽葉子的親密。而存在,不是為了逃避那些喧鬧的牢籠、破碎的連結;相反,是為了更深刻地與世界相遇:以清明的眼,看見他人的裂縫;以穩定的心,擁抱整體的潮汐。
某個黃昏,阿星收拾行囊,踏上歸途。但他知道,這不是結束,而是循環。深流永不止息,那裂縫的光芒,將照亮前路。他開車離開山谷時,後視鏡中,河水閃爍如星,彷彿在說:歡迎回來,行者。回家吧,去活出那聽見與看見的真實。
這篇故事延伸自<通往內在喜悅的覺察之路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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